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爷爷的老槐树

老槐树就像爷爷的身影,挺拔在老家的土地上;爷爷就像那棵老槐树,矗立在我记忆深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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爷爷的老槐树

老槐树就像爷爷的身影,挺拔在老家的土地上;爷爷就像那棵老槐树,矗立在我记忆深处。

爷爷去世10多年了。近日整理旧照,看到爷爷和奶奶的一张黑白合影,勾起我对爷爷的回忆。

这张照片是20世纪80年代初,我从东北回中原老家看望爷爷奶奶时用塑料壳的孔雀牌相机拍摄的。照片上,爷爷奶奶穿着黑色的粗布衣服,身后是一棵大槐树。这是爷爷奶奶留下的唯一的一张合影,也是他们有生之年拍摄的第一张照片。因我老家那个小村离县城30多公里,爷爷奶奶没有条件专门去县城照相,何况奶奶还是旧时代的小脚,走路很不方便。五年之后,奶奶就因病去世了。爷爷从此跟我大伯一家生活。此后的岁月,爷爷从中原老家几次来东北看望我们,我也已经换了台新的照相机,有机会给爷爷拍摄了一些和家人的合影,爷爷也因此有了更多的留影。但爷爷和奶奶的合影却只此一张。

爷爷奶奶合影照上的大槐树耸立在爷爷家小院门前,那是爷爷年轻时栽种的。大槐树在空中伸展着枝叶,仿佛地底的能量通过它不断向上释放。天黑下来,成群的鸟儿叽叽喳喳从远处飞来,栖息在枝叶间,它们毫无顾忌地叫着、唱着、嘈杂着,目中根本没有树下乘凉的人们。

记忆中,爷爷和奶奶没有拌过嘴。奶奶是传统的旧式妇女,对丈夫非常顺从。爷爷对奶奶也很关心。记得有一年夏天,奶奶病了,躺在床上不能动。那天下大雨,爷爷去稻田里捕获两条鲫鱼回来,给奶奶炖鱼汤。爷爷把鱼汤端到奶奶身边,奶奶看见幼小的我趴在门框望着她,就不忍心喝,让我过去也尝一尝。我走过去轻轻抿了一口,说,爷爷做的鱼汤好喝,奶奶你快点喝了,病就好了。奶奶苍白的脸上露出欣慰笑容。

每天收工回家的爷爷,搬个小板凳,坐在大槐树下,摇着蒲扇,默默享受着劳累后的宁静时光。墙根下是安卧的毛驴,偶尔打个响鼻。大概我七、八岁那年的一个下午,爷爷让我去野外放驴。我牵着驴,手里拎着一个小水桶到了野外,把驴拴在路边一个棵小树上,自己下到边路水沟里摸鱼。等我一桶一桶把小水沟里的水掏干,并摸了小半桶鱼兴匆匆上岸时,发现驴不见了。我顿时慌张起来。我拎着半桶鱼穿梭在路边的高粱地里,想象着驴可能在吃高粱叶子。我跑遍了高粱地,没有看到驴的影子。手中的半桶鱼也颠簸得所剩无几。我沮丧地往家走,喉咙里涌动着哭声。当我失魂落魄般走到爷爷家门前,发现那头驴在大槐树下站着。

爷爷说,把驴拴在一个地方,它的嘴能伸到的地方,草被慢慢吃光了,如果还没吃饱,它就会挣脱缰绳寻找新的草地。天黑前,它自己会往家走,它记得回家的路。

那年回乡,进村走近爷爷家的土坯房时,第一眼看到那棵大槐树,倍感亲切又有点陌生。亲切的是它的身姿和形体,陌生的是感觉它比以前更加粗大、茂盛了。它的身躯上叠加着一层层鳞片一样的树皮,那是饱经风霜后的经历。腰间高的地方,是牲口蹭痒痒磨得发亮的一圈。树下是一年年踩过的坚硬的黄土地面。

看到大槐树,童年的记忆翻腾起来。大槐树和爷爷的身影总是和我的童年连在一起的。那时候,爸爸在外当兵,妈妈拉扯着我和弟弟。夏夜,我喜欢到爷爷的凉席上睡觉,听爷爷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。爷爷的凉席铺在大槐树下,我躺在凉席上,听见头顶上槐树的枝叶间归林的倦鸟翅膀扑扑棱棱的声因,望见枝叶空隙透过的天空中闪烁的星星。爷爷没有念过书,除了自己的名字,其它字不认识也不会写。但爷爷不知道从哪里听来那么多的故事。比如爷爷曾经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:一个瓜农辛辛苦苦种了一片西瓜,西瓜长得特别大。到采摘的时候,发现西瓜被偷了,却又抓不到贼。于是那瓜农想个办法决心抓到小偷。夜晚他把一个大西瓜抠一个洞,瓜瓤掏空了,自己钻进去,盖上瓜皮盖。深夜,他听见脚步声和切切的私语声。这声音不是人发出的,是某种动物发出的,而且不只一个。它们说话的大意是“这个西瓜比较大,偷回去等到大王回来一起吃。”就摘下来装进麻袋里背了回去。瓜农在西瓜里等到外面没有动静了,就悄悄爬出来,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山洞里,洞外的阳光射进来,让他看清了一切。洞里存放着许多金银珠宝。那人就装了一麻袋背了回去,从此发财。

这个故事折射出一辈子劳作在土地上的农民渴望走出贫困,最好能得到意外之财一夜暴富的心理。

中原的夏夜,闷热,难以入睡。爷爷领着我去池塘里洗澡,水声在萤火虫闪动的夜色里蔓延。重新回到门前大槐树下的凉席上,觉得心中的热一点点冷却了。但是爷爷不许我一个人下水玩。一旦发现就会骂我。我知道他是怕我淹着。尽管我小时候很淘气,但是爷爷从来没有打过我。最严重的一次是我爬到离村里的水井很近的一棵树上,骑在树杈上往地上撒尿,爷爷厉声骂我下来,然后高高举起手掌,却轻轻落在我的屁股上:你不怕尿迸溅到井里!还想不想喝水了?

爷爷很爱干净,经常下池塘洗澡。即使后来七八十岁了,来到东北,也三天两头去我爸爸单位的职工浴池洗澡。在我的印象里,爷爷始终穿一身黑色的粗布衣服。但爷爷的身上一点没有老年人的那种汗酸以及皮屑的味道。

爷爷不但爱干净,做事也利落,而且充分顾忌到别人的感受。夏天他来东北,无论在我家还是我父母家,他起得早,出门时总是轻轻穿衣、穿鞋、关门,我们醒来都不知爷爷是什么时候出门的。爷爷起得早,又没什么事可做,就出门转悠,一方面锻炼身体,一方面遇到一些可以卖钱的废品,就顺手捡回来存放在一楼阳台的墙角,摆放得整整齐齐。

爷爷虽然是农民,但没有那种传统农民的保守思想。爷爷年轻时,为了生计走南闯北,多有见识,所以思想开明。爸爸年轻时一门心思想当兵,因为只有当兵才能走出贫穷的农村。爷爷没有拉他儿子的后退,任由孩子自己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。我母亲不到六十岁因车祸去世,已经80岁的爷爷专门来一趟东北,当面劝我爸爸说,有合适女人就再找一个吧,以后日子还得过啊!

爷爷对钱财一点不看重。在我的印象里,从来没有听见爷爷为钱财犯愁,从来没有听见爷爷为生活艰难而咳声叹气。记忆中我向爷爷要过一次钱,那是我刚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。我是在离我们村6华里的万兴店镇初中上学。当时我的文具盒是用一个装玻璃针剂的纸盒代替的(把里面的纸格撕掉)。万兴店经常有集市,那天爷爷在集上卖瓜。我看见别的同学都买了新的带彩色图案的铁皮文具盒,特别好看。我也渴望有一个。我趁下课时间跑到集市找到爷爷。我也没问爷爷瓜卖得好不好,开口就向爷爷要五毛钱。爷爷问我买什么,我说买文具盒,爷爷很痛快地把他粗糙的手伸进粗棉布衣服里给我掏钱。当我把新文具盒拿到手中,心里不知多么高兴。多少年后,我才明白一个道理,当你最需要雪中送炭时,别人恰恰给你送来了,你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的。爷爷的五毛钱,我一辈子都忘不了

如今我长大了,有了工作,爷爷又在我的身边,每次开工资时,我都拿出100元钱给爷爷,让他放在身上零用。爷爷说:“俺不需要。也没啥要买的。”

和爷爷在一起时,我喜欢让爷爷讲他过去的事情。爷爷说,1958年,全国大炼钢铁时,他主动申请去山里炼钢,因为进山里炼钢有饭吃,可以吃得很饱。如果不进山,在村里就得天天挖水渠,又累又饿,还吃不饱。那时候村里吃集体食堂,家家都得把铁锅、铁铲等铁制品交到生产队统一炼了。食堂吃了不到一年,就只能喝稀粥了。没多久食堂就解散了。

我的儿子出生后,对爷爷来说,就是四代同堂了。儿子会走时,就跟在他太爷爷身后出去玩。晚上睡觉,让他和太爷爷睡,他不干,他说:“我不愿意跟老的睡,我愿意跟不老的睡。”在儿子的眼里,他太爷爷是老人了。但在我的眼里,爷爷还是我童年的样子。

爷爷的精神头很足。从中原到东北,一个人拄着拐杖,坐火车就来了,甚至招呼都不打。一般是入夏来,入秋回去。爷爷受不了东北的冷。尽管屋里有暖气,但爷爷说总不能天天待在屋里啊。

爷爷最后一次来东北,是上世纪的最后一年。第二年秋天,我利用去济南出差的机会回老家看望爷爷。老远我就发现爷爷门前的大槐树不见了。原来村里有老人提前给自己准备寿材的习俗。爷爷把大槐树放倒,找木匠破成了寿材。我进院子寻找爷爷,见爷爷坐在墙根下晒太阳,蔫蔫的,见到我也打不起精神和我说话。看来爷爷已经预知到自己即将告别这个世界,所以提前做了准备。大伯说,老槐树那年花开得比往年都多,都香。也许老槐树也预感到自己的结局了,在最后的时光里拼力绽放一次,给人们留下更多生命的芬芳。

爷爷是村里年龄最长的老人,几年前,爷爷还说和他同龄的老人,村里还有两位,后来都先他而去了。爷爷出生于1919年“五四运动”那年,是老家他那个年代最后一位离去的长者。爷爷什么病都没有,没吃过药没打过针。但爷爷特别消瘦,基本上是皮包骨了。因为爷爷没有食欲,进食很少,明显缺乏营养。

爷爷就像一根蜡烛,一点点把自己燃尽,把光留给了子孙们。就在我此刻怀想他时,仍然感觉到了爷爷心底的那束光在照射着——那是爷爷的善良、慈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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